SC

我要携手清华北大。

走道

参加文学社的作品

〔一〕

王易对高绽的第一印象其实不算好。

那天爹破天荒地用油炒了个小菜,他刚狼吞虎咽地和着稀饭吃饱,就看见爹领了个小女娃回来。女娃皮肤黝黑,身材高瘦,有点驼背,穿着比他还破烂的粗布衣裳,头发后面扎了两个小辫子,两颗眼珠子像水亮亮的宝石,怯懦地望着他和爹。

爹慈爱地拍了拍女娃的背,她咽口唾沫,走上前去对王易伸出手:“你好,我叫高绽。”

她的口音一点不像本地人,反倒是南方的柔柔弱弱的音色,声调特别模糊。王易发现,她说话总是喜欢吐字吐清楚,每说一个字就抿一下上唇的那颗小痣,斯文得像是教书先生。

爹不满地朝他使使眼色,他立马意会,腼腆地说:“我是王易。”

爹就笑了起来。王易有点不高兴,在心里腹诽,平时爹对他不爱笑,客一来开心惨了。爹示意高绽坐下吃饭,高绽咬着唇笑笑,合着下颚坐下。

王易眼巴巴地看着高绽吃完饭,其实也没花挺长时间,高绽只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。爹看着他们,没做任何解释,只是庄严地宣告了王易:“高绽比你大六岁,以后她就是你亲姐。”

王易马上翻脸:“那她是我亲姐,你咋养活她?”

高绽垂下了头,爹勃然大怒:“养不活也得活!一天谁教你的这些话。小兔崽子。”

他们的房子小又破,每到刮风下雨,王易总是要和爹忙活半天堵住破洞。王易读书极其不易,学费是从每天的口粮里省下来的,他每逢休息还得去喂鸡鸭、割猪草,加上母亲早逝,日子过得艰难。爹不说王易也知道,再养活一个女娃是有多么困难,况且这个女娃还不是他们的亲戚,只是个外省人。

王易忍着哭腔:“她是你谁。”

爹没回话,带着高绽走进屋子里。那块木板上铺了干净的被褥,跟父子俩的床铺隔了一个帘,以后就是高绽的床。高绽背对着王易,王易恨恨地盯着她。

自此王易就多了个来历不明的“亲姐”。

 

 

 

高绽其实长得漂亮又勤快。她住在这里三个月,每天早上天亮爬起来替王易割猪草,去挖野菜集中一起托人去城里卖。她会绣花,在王易的书包上绣了两匹野马,还帮王易和爹绣了两双新鞋,王易的书包被同学羡慕了好久。王易隔壁住了同个学校的高年级的男生,整日在高绽面前献殷勤,帮她干这干那。

高绽的嘴唇和牙齿像玫瑰含雪,眼睛像珍珠,脖颈又长又软。她干活的时候喜欢哼南方小调,被几个流氓说了两句之后就不再唱了,其实还蛮好听的。王易觉得,肯定不是高绽漂亮,而是这里的人没见过南方人,图个新鲜。王易讨厌归讨厌,还是挺受用别人说他有个漂亮、温柔、勤快的姐姐的。

高绽一直在讨好他,无论干什么,总是他在先,自己在后面,活像个小女仆,卑微在了尘埃里。他不会给高绽好脸色,但高绽仍然痴痴地跟在他身后做事,对他咬着痣腼腆地微笑。王易知道,高绽是对不起他,让爹辛苦他受罪。

他绝对不会接受高绽,哪怕高绽再好。那个时候的他下定决心。

 

 

王易放学走回家,高绽送了他两个本子,当成过中秋节的礼物。高绽挖野菜赚了点钱,整的给爹拿去补贴家用,零的留着买点针线、给王易的礼物。

王易没正眼瞧她。正值秋天,北方的季节越来越冷,他穿了两件秋衣,高绽裹着爹的衣裳,松松垮垮地像麻袋,脸绯红绯红的。王易径直走到书桌边,书桌是两块石板搭在破洞边形成的,他跪着摊开书本复习功课。

“本子你收着。”高绽对他微笑,将本子挪了过去,“姐去给你煮饭。”

王易在心里说,你才不是我姐。他不敢说出来,上次这样冲高绽凶巴巴地说,总是笑着的高绽留了眼泪,传到爹耳朵里去就把他揍了一顿。这件事情让他更讨厌高绽。

高绽笑眯眯地看王易打开本子,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写着几个字,翻来覆去地写,写了两页多也不嫌烦。高绽说:“我教你学诗吧,你的先生教得慢了。”

王易瞪了高绽一眼:“不许说我先生,你一个女娃会认字就不错了。”

高绽突然问了他个问题:“你想不想去念大学?”

“想啊。”王易有点摸不着头脑,“谁不想去念大学,出来了就可以挣钱。”

“那你就让我教你。”高绽还是第一次对王易说俏皮话。王易抬头对着高绽的眼,高绽的眼里闪着他看不懂的光,睫毛铺闪闪的,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阴影。他莫名其妙觉得高绽挺好看,比那些城里的女娃好看多了,然后他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
高绽嗤嗤地笑出声来,她那薄雪一样的牙齿就露出来了。她接过王易的笔,拿过本子,写了一行字: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。”

她说:“我从没见过雪,所以喜欢诗里的雪花。你听听,我给你念——”

王易此后对这句诗印象极其深刻。他记得当时高绽在昏黄的日光下,一字一句地教他认识这行诗,高绽字写得圆润小巧,念书的嘴型也是圆润小巧的南方话。高绽真的好漂亮,王易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玫瑰含雪,那诗句里的一夜春风来、万树梨花开形容的就是这种感觉。

不知是谁先搭的腔。王易问高绽是哪儿的人,高绽说是南方的,王易又说冬天带高绽去玩雪,还要带她滑雪、骑牛车,高绽又嗤嗤地笑出声。王易还是不肯叫高绽姐姐,就直接加了名字里的一个字,叫绽姐,高绽有点感动地抱住了他。

王易说:“先生教我书,我就回来教你。”

高绽说:“那你教我吧。我喜欢故事,你以后就给我念。”

王易说:“好,我以后考上大学,买很多书,专门带回家给你念。”

 

 

高绽和王易的关系爹看在眼里,乐在心里。高绽每天早上送王易上学,王易捧着那两个破烂的本子,本子里写满了高绽教他的诗歌,他在温习。高绽长得漂亮又讨喜,送王易久了,先生也认得了高绽,高绽就经常自己烤两个饼子带来学校给先生送去吃。

中秋节过去挺久之后,王易才知道,八月五号是高绽的生日,那一天她正佝偻着腰在山里挖野菜,希望尽快卖钱给家里减少负担。高绽的皮肤也慢慢在变白,那两只手却越来越黑,长满了一层茧,不像女儿家的手。王易听爹单独跟他说,高绽是爹结拜兄弟的女儿,是城里的小姐,结拜兄弟死后走投无路才来找自己的。城里好吃好穿的小姐任劳任怨地干这些农活,王易和爹想想都心痛得紧。

十月五号是王易的生日,王易兴高采烈地和高绽说了,高绽说肯定要给他送惊喜,让他等着。王易知道高绽是个说话算话的人,在学校和同学炫耀了好久,比任何一年都期待生日的到来。秋天他可以带高绽捡叶子。

那一天高绽送了他两颗糖。不是一般的两角钱能买好多的那种糖果,而是王易见也没见过的巧克力,高绽告诉他,这玩意刚开始吃着是苦的,后来越抿越甜。巧克力是用金锡纸包上的,外面还裹了报纸,王易没舍得吃,半夜才拿出来又欣赏了一会儿。

“你是怎么买到的?”王易晚上从床上爬起来问。

“你吃吧,别管我怎么拿到的。你不是最想吃糖了吗。”高绽睡眼惺忪地回答。

好巧不巧,这巧克力偏生被逮到了。王易拿巧克力去学校跟同学炫耀,同学很想要,就把巧克力偷偷拿走,在学校闹了好大一出戏,王易差点把这个同学打出鼻血来。先生知道巧克力的金贵,又知道王易家里不可能买这样的物什,就喊了他爹来。

王易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姐送给他的,他不知道怎么回事。爹觉得蹊跷,晚上回家找了姐弟两个跪在饭桌前,哪成想王易不知怎么回事,高绽死也不说怎么回事,爹心里越发不安,拿起木棍就要揍王易。

王易边躲边哭,高绽扯着爹的衣角也在呜呜地哭。爹边打边骂,怒得不像平常那个慈爱的爹。眼看王易被打了两棍,脚跛得快跑不动了,高绽这才抹抹眼泪大喊:“我全部都说。爹您别揍他了。”那声音有哀求、哀伤的意味,听了让人心碎。

爹坐下来听高绽讲,王易躲在一旁斜睨,哪知爹的预感成了真。

隔壁的那个男娃每天都来找高绽,刚开始是献殷勤,后来看高绽柔柔弱弱的就越发过分,他爹和王易爹是好兄弟,高绽忍着不敢吭声。后来他找来几个城里的公子哥,穿着军服、玩世不恭的那几个小流氓见她漂亮,也纷纷来骚扰她,只是没太出格。那几个公子哥说要让她陪着玩一天,不然就要去找她弟弟的麻烦,她没办法,忍着侮辱带他们去挖了野菜。公子哥为了答谢,就戏谑地赏了她一盒巧克力。她看王易爱吃糖,就带了回来。

高绽哭得越来越狠,泪水汩汩地从眼眶里冒,嘴唇憋得发紫。爹拿着木棍,深深地叹了口气,王易却分明看到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。他不小,他明白这件事的棘手,但没办法,于是只能跟着高绽哇哇地大哭,嗓子眼哭到冒烟。

爹颤抖着放下木棍,深沉道:“阿易,我让你保护你姐,你都打蚊子去了。女人最重要的是名节,名节没了,以后谁还娶。”

王易嗫嚅道:“高绽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,以后大不了我娶她。”

奇怪的是爹没有大骂他乱伦理纲常,反而转过头去,不让两个孩子看见他的神态。那健壮的身躯仿佛一夜之间瘦弱了。

王易生日的第二天,十月六号的晚上,伴着月光和哭声,他进入了梦乡。

 

 

 

日子依然照样的过,只是王易再也没机会看高绽笑。高绽笑起来多美,像柳絮一样柔情绵绵,唇上的痣点缀其间,高绽笑,王易也就无意识地咧开嘴笑了。

跟那天一样,什么都没有征兆,像雨,哗啦啦地不打雷就下了。那天的事仿佛也没了影,爹解决不了公子哥的事,高绽也只好忍着。王易知道爹有多么大的压力,他们都不忍心看高绽受侮辱,可此事也没办法。爹常在夜晚时分叹气,王易就在爹叹气时听着帘子旁高绽的哭声,默默地留下眼泪。

第二年的冬天,爹开始呕血,没钱治病,撒手人寰。这是一场暴雨,没有任何预兆,洒在了姐弟两人的心间。他们连死因也不知道是什么,下葬的钱也没有,草草地在丛林里挖了个坑将爹埋了。他们一起抱头痛哭,王易破天荒地叫着“姐”、“姐”,把数年的压力和郁结全部都哭了出来。

王易还得念书,以后的生计问题大得很。高绽带着王易四处奔波,投靠亲戚,没人收留,他们靠捡垃圾为生。高绽常说,我对不起你,王易没觉得是高绽的错,反倒是那些村民乱嚼舌根说高绽克父,是煞星。高绽觉得,这样下去绝不可以。

奔波两个多月,高绽突然有了钱。她送王易去念书,还租了套小房子,买了两身新衣裳,对王易说,她要出去打工,平常就是王易一个人在家。王易死活不信,不让她走,在屋子里垂足顿胸,发极大一通脾气,骂高绽又像之前一样不要脸,去靠姿色得到利益。

高绽扎了一根马尾辫,穿着女学生的新衣裳,反手捆了他一巴掌。高绽涂了胭脂,皮肤显得白里透红,眼睛闪亮得像他们之前去山上看的星星。王易愣愣地看着高绽,半天没缓过神。高绽怒道:“你当初说要念大学给我讲故事,都承诺到狗肚子里去啦?我去靠什么赚钱你都不要管,我不是你亲姐,不给你丢脸,我只给你钱供你读到大学。”

王易拥住她,道:“那你回来之后,我娶你。”

高绽嗤嗤笑道:“你才多少岁就说这种承诺,不管用的好哪?”

王易不知道高绽经历了什么。之前高绽笑起来像银铃,咯咯地唱着一首乐曲,现在的高绽笑起来像魔女,魅惑人的内心。她唇上那颗痣越发妖艳,高绽的眼睛是桃花眼的轮廓,眼尾上挑,显得不羁,他之前从未发现。那下颈子傲然地扬起,整个脊骨柔软得像条蛇,美女蛇。

高绽变了。

 

 

他此后几年再也没看见过高绽,只有定期汇来的一笔学费和生活费。他读书越发刻苦,饱读诗书,是先生最得意的一位学生。春去秋来,他再也记不起高绽的脸,模模糊糊地只记得爹还在的时候,他带着高绽去山上捧着雪,高绽没见过雪花,以为是吃的,塞了满满一嘴雪。

先生问他:“你将来要做什么?”

他回答:“我要出国去。”

先生大惊,问他为什么。他不答。其实并非只有高绽一个人变得彻底,王易也经历了不甚少,早已物是人非。他还记得自己要娶高绽,这是那一年高绽送他巧克力时就许下的誓言。

他要出国,带高绽一起出国。国外没人知道高绽干什么,他们是什么关系,他们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,过上最幸福的生活。

先生说:“以你的实力是可以的,我有认识的人,他可以帮你到美国去读大学。”

王易谢过,惊喜地向先生鞠了一躬。

 

 

〔二〕

王易教授向我讲述这段故事时神色平静。他身着西装,身板挺直,眉目间有些淡漠尘世,他作为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,功劳会记入教科书的存在,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一段过去,也没想到他会对我全盘倾诉。

“非常感谢您,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,为什么您会对我真实地讲述这些故事?”我问。

他卷了卷袖口,苦涩笑道:“你很像高绽,特别是唇下的痣。”

“你应该会知道后来的事吧,我去了美国,奋发图强,最后成为了一位物理学家,替祖国争了光。可后来我失去了高绽,对,我的挚爱。”

我奇怪地开口:“为什么呢。”

“等我回到祖国的时候,高绽成了闻名的交际花,许多人为了见她一面一掷千金,说这个省盛产高绽。可以说她带动了经济吧。她本人并没有如此漂亮,可能是因为身上淡漠于世的气质,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可能是因为两任父亲的离去,也可能因为权势的侮辱。后来我了解了,其实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堕落,她从来就不是任劳任怨的农女。”

“这点很讽刺,但我没有别的解释。更讽刺的是我自己,幼年不接纳她的存在,青年离不开她的存在。我将她的存在视为动力,这种爱也并非爱,是一种精神寄托,但我口口声声将我追求的能力当做对她的好。”

“报应来了,我回祖国时,她已经香消玉殒。她嫁了一个富豪做姨太太,继承了财产,过了四年无忧无虑的日子,生了个女儿。然后,撒手人寰,没有征兆,在一个暴雨天。”

他神色淡定自如,根本没考虑我会将他说的话报道出去的结果。

“其实也并非没有爱。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‘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’。她说,希望我把更多诗词中的雪带给她。”

他望向了窗外,喝了口咖啡。窗外是蔚蓝的海,无边无涯,水汽对着他的脸铺面而来,像是谁的泪水不远万里漂洋过海。

爱永远在你心中,外面有大千世界。我用这句话作为了这个故事的结尾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评论(1)

热度(13)